综合新闻
1939—2018
打开微信,噩耗从远方袭来:我的老同学沈勇璋先生于2018年7月5日下午4点57分与世长辞。异常沉重的思绪在心脑之间不断地回荡着,久久不能平静。我与沈勇璋在南航共度春秋已一甲子有余,这已超过我同父辈和兄弟姐妹们相处的时间长度。1939年勇璋来到人世,那是一个苦难的年代,日冦的铁蹄践踏着大半个中国,中华民族处于危难之中。日寇的野蛮行径与暴行肆虐,艰难的生活犹如度日如年,幼小的他又失去了母爱……这一切深深地刻录在他的心灵中。但多年的磨难,却又成了照亮他人生的一盏明灯,使他早早地懂得什么是人生的真蹄,什么是人生的价值。勇璋虽是“人生苦短”,但他留给人们的踪迹是可以让人静静地去追思,让人思绪不断。
我与沈勇璋是1956年秋跨入南航的。我们之中还有比我早来半年的,又称“春季班”的老同学,后来春秋合并了。如今南航校园内东华湖上的“春秋亭”就是这届学子为纪念春秋合并捐建的。每每经过那里总会勾起我们对这一届同学的难以忘却的记忆与美好的遐想。今日见到当时同日进入南航,时间跨度达60余年之久的老同学,会倍感珍惜,情如手足。我与勇璋第一学年是在卫岗校区度过的,那里有闪闪发光的琉璃瓦大屋顶的教学大楼、宽大的阶梯教室、十分考究的实验楼、更有配有浴室的的学生宿舍楼。当时我们总是天未亮在军号声中起床,先上两节课,然后去食堂就餐,饭菜供应特别的好,粮食不定量可以放开肚皮吃,早餐还有一人一碟的油炸花生米。进南航的学子大多是“根正苗红”的穷困学生,我们犹如进了天堂一般。傍晚与沈勇璋等同学们一起结伴出来,漫步在紫金山麓的中山陵园大道上,觉得世界竟是如此美好。这是我们大学五年中最美好的日子,是我们记忆中的太平盛世。1957反右开始,我们来到了明故宫校区,我们是幸运儿,安全地度过了这场政治风暴。接踵而来的是58年“大跃进”,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代,我们这些“早上八九点鈡的太阳”,碰上了一个热腾腾火辣辣的年代,使人回味无穷。
首先要做的事是向党“交心”,我们向党立誓不走白专道路,要又红又专。我们人人将一颗用红心写就的向党交心的纸粘贴在墙上,以表忠心,要永远听党的话。这为今后的人生打下了思想基础。接着,我们向明御河开战,同学们将进校时购置的崭新搪瓷脸盆,把当时我们视为宝贝的这一财产拿了出来,卷起裤管,跳入浑浊发㚖的河水中,摆开了一字长蛇阵,用双手端着盛满臭河泥的脸盆从前往后传递着,人声鼎沸,人山人海,终于将多年历史沉积下来的淤泥挖干浄,使明御河上的水碧波荡漾,清澈如镜。接着是大炼钢铁,在南京的小红山上建起土高炉,热火朝天不分昼夜,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让血红的铁水照亮自己的心。再接着是搞消灭“四害”的爱国卫生运动,我们认为麻雀去吃农民稻田里的谷物是决不能容忍的,因此人人敲锣打鼓,挥舞衣衫,让麻雀在天空中不断地飞,在惊恐与疲惫中从空中掉下来,群众的智慧真是发挥到了极致。另外,让我们记忆深刻的是,响应毛主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校内开展以二级劳卫制达标为中心的体育运动。在400米的跑道上跑完3000米要达标,对于我与勇璋这些体力不佳的人来说可并非易事,但只要你努力地跑,坚持到终点,是有可能达标,对实在有困难的记分的裁判员会稍稍使点人情味,他会在你未到终点时按下秒表,这样大家皆大欢喜,学校又拿下一面鲜艳的体育红旗。学校里最后一个“大跃进”项目是将助学金降到零,这对面临三年困难时期的学子来说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然而困难使人更坚强,同学们阔步走向未来。
时间很快流转到了大三的下半学期,1960年2月。南航要创建导弹控制系统设计专业(当时称为新专业)。派送焦连渤、史伯元、耿文明,沈勇璋与我作为预备教师小分队去北京工业学院(又称京工,现在的北理工)去进修。我们的关系也由同学升格为同事,虽没有工资,但我们的工龄从此开始了。学习中令我们最有成就感的课程是《自动调节原理》,将苏联索洛多夫尼可夫写的厚厚两本书苦苦地研读下来,这在沈勇璋身上很快结了两个果。一是回校后辅助郑衍杲老师开设的自动控制课程,答疑辅导批改作业一揽子全包;二是长空无人机飞控参数设计,他参与设计的参数与天上实测的十分吻合。我们十分珍惜北京的进修机遇,凌晨起床,从京工到北航去听课,脚下踏着的是荒凉的中关村泥土地,为了赶时间,走的是“野猫路”,大有“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的感觉。
进修期间有一颗牵挂母校的心,星期天我们几人天蒙蒙亮就起床了,急呼呼地快步走向北京新街口,目标仅有一个,购买每人限购的几尺电导线,带回301教研室,筹建实验室,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自力更生,什么是白手起家。
老301有一大特点,“人高马大”,集体活动时301的队伍一出场会引人注目,个子高大。困难时期个子高容易引起双腿浮肿,因此教研室领导动员个头小的捐献粮票,沈勇璋行动之快让人难忘,真是患难见真情!这又让我勾了一件趣事,那―天我身上有贰两粮票,邀勇璋去大行宫,在“菜根香”小吃店买了两个包子,一人一个分享着,一路走着有说有笑回学校,到了校门口顿然发现一个包子的“卡路里”早已消失殆尽,还抵不上一路上一直在消耗的能量呢!老301还有另一特色,那就是除女同胞外,多数人都爱吸几口烟,困难时期没什么物质享受,吸烟就成为一大乐亊。弄来了一些烟叶,用白纸一卷,吸起来喷香有味。勇璋的吸烟更有其特色,“朋友来了有好酒”,他是朋友来了有好烟,他身上一只口袋里装的是供给朋友的“特供烟”,另一个口袋里是专供自己的劣等烟,但人再机灵也会有出错的时候,见到朋友可能一时激动,误将劣烟掏了出来,他虽立即纠错,但为时已晚,迎来的是周围一片善意的嬉笑,气氛也顿时更加融洽起来,勇璋的待人之友情可见一斑!
70年代,是很能让人沉思,可供回味的。我与勇璋来到了南航设立在江浦的农场。下农场各有其背景,有其说不清的各不相同的历史缘由。农场里有各种各样的活,我与勇璋也是很凑巧地被分配去喂养牲口。起先我去喂养300余只鸭子,被美称为“鸭司令”,秋寒来临,这些朝夕相伴的鸭子们离我而去,颇有点难分难离。接着我去喂养冠名为“克米洛夫”的大母猪,我是猪倌,幸运地当起了猪的接生婆,换了个角色,与―大群可爱的猪仔们朝夕相伴。
勇璋是去当羊倌,尽职尽责之情景难以想像。原来羊也是要生男育女的,一只母羊难产了,在急难之中,勇璋跪在草地上,鼓起难以想像的、不可思议的勇气,用手伸进羊肚子将羊胎儿掏了出来,让周围的人群感动得差一点儿掉下眼泪。勇璋将心中的爱也献给了不属于人类的另一类生命。
勇璋曾经历的一些不公与刺痛是深重的,但他用一颗宽大的心去化解去善待所发生的一切。他对曾对他有过“粗暴”的人仍能与之和睦相处,诚心合作。在他的心目中仿佛不存在什么是怨,什么是仇。他认定世上原本就该是纯洁的,人人都应该献出―份赤诚的心,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
他这一辈子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在301教研室的狭窄走廊里打打乒乓球,下班后与同事们打打桥牌,就算作是人生的乐趣了。他像一颗不生锈的螺丝钉,拧到那里都会生他的热,发他的光。他科研成果硕果累累,在中航飞行控制研究所,他的不平凡的业绩,为南航赢得了荣誉;他创立了颇有影响力的飞行管理课程,在南航他率先开展的飞行管理学术研究现在仍在延伸着;他对“长空一号”无人机飞控领域的贡献是人所皆知;对无人直升机的飞行控制工程实现技术的研究一直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他热心于教学改革,获得省教学成果一等奖;更为人称道的是,他对学生的和蔼可亲,爱生如子,为人师表。
勇璋的人生轨迹,似乎他不想去划分什么是在职,什么是退休。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仍长时间地驻扎在明御河畔的一憧红色楼房里,去攻那些没有捷径可走的,似乎很难找到答案的,苦思不得其解的一些难题。临近傍晚,夜幕降临,他拖着疲惫的身驱,提着一根还未吸尽的烟,跨过高高耸立的小石桥,穿过10号楼,缓步迈向北大门,去登那个必须跨越的小山岗,然后回到他的家。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思虑重重:中国有个民族的魂(鲁迅),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到了56岁那一年,难忘的1936,中华民族正处在决择的紧要关头,他的奶挤光了,再也挤出奶来了。勇璋似乎无意识地,循着他的步伐,沿着他的脚印走去。他坚毅地让他身上仅有的一份生存能量发挥出来,这或许是对他一生轨迹的最好的诠释,最好的释疑。否则,你会感到迷惑,犹如遇到一道复杂的数学难题永不得其解。
勇璋,别了!愿你去天国的途中仍然是勇,永远是璋!
杨一栋写于2018年7月31日